泉蒙奥数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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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数成绩不是NB,而是CNB。一个人CNB没什么了不得,而倾全国之力制度性地CNB就不得了。轻点吹吧。

奥数往事

奥数少年

A弟与B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A弟少年成名,光芒万丈,在高中时期代表天朝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勇夺金牌,成为万众瞩目的璀璨明星。所有教过他的老师公认,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一条笔直而坦荡的康庄大道已经敞开,而他需要做的不过是从容徐行,收获上天已经应许给他的光明。

在A弟高中毕业时,n多NB大学向A弟奉献膝盖,诚邀(“乞求”也许更准确)他加盟。但是A弟的旅途中出现了一个微小的波折。一场春夏之交的风波让所有高考生家长对帝都充满恐惧,A弟的父亲坚决地拒绝了最NB的两所名校的橄榄枝,宁肯选择稍弱一些的教育机会,也不愿让A弟临近政治风暴的风眼。出于周详的安全考虑,A老爹决定让A弟就近入学,选择了本市的一所名校,A弟就这样成为J校的学生。

我在多年以后咀嚼这场因缘,不免感慨“蝴蝶效应”的邪恶与强大。临近上世纪90年代,J校已呈颓势,以其德能和名实,本不配拥有A弟这等耀眼的英才。但是命运就是这样奇诡,A弟终究进入J校数学系,与B哥的旅途由此交叉。当然,群众们依然相信,这个小小的插曲丝毫不影响A弟前程之远大恢弘。

A弟入J校是小概率事件,而B哥入J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B哥自小才智平平,谁也看不出他将来能有多大“起子”。B哥的父亲是J校教授,而B哥的高考成绩勉强够得着J校,于是B哥成了J校学生。

B哥比A弟大六岁,入校比A弟早六年。那时候,高校老师不算好职业,大学选留老师没有严格的学历要求,况且全国也没多少博士、硕士,所以本科毕业生留校任教很寻常。B哥毕业时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顺理成章地成为本系教师。A弟入学时,B哥已经留校两年,两人算是师生。

我在校园中与两人相遇。B哥和我算是熟人,他喜欢下棋,偶尔请我指教。他性情敦厚柔和,棋风谨慎内敛。在我印象中,他才智平平,经常长考许久,却漏算寻常的后招。A弟和我只遇到过一次,不咸不淡地聊过几句。他见到我玩魔方,漫不经心地交换了几招玩法,然后就不再理我。

四年时间转瞬即逝,A弟本科毕业了。事实证明,A弟的辉煌履历不仅在中国有效,米国人同样看好A弟的前程。A弟轻松地获得常青藤名校的全奖,赴全球超一流的名校读博士。而B哥凭借年龄红利,经过艰苦而坚韧的努力,拿到了同一所名校的offer。于是,两人从师生变成同学,在太平洋彼岸S校的教室里并肩前行。

那年秋天,两个年轻人各自整理行囊,远渡重洋,开始攀登险绝奇峻的数学之山。然而,两人出发时的“姿势”是完全不同的。A弟的造型是身披金甲战衣,脚踏七色云彩,在旅途另一端等待他的是娇艳婀娜的仙子。而B哥不过是一缕默默无闻的屌丝,还是那句话,谁也看不出他将来能有多大“起子”。

以上是两人的前半程。

黄鹤杳然,苍狗无声,这两人再无音讯。朋友间偶尔会聊起A弟,交换关于他卓越才能的种种轶事,但是对于他在海外的进境却一无所知。当然,我们毫不怀疑他的前途坦荡光明,经常满怀艳羡地设想他已经NB到何等程度,如同莫泊桑笔下的菲利普夫妇意淫于勒叔叔的异域辉煌。而B哥几乎被我们遗忘了。

十五年后,在一个酒局中我意外地遇到B哥。B哥已经在数学界成就辉煌,成为北美最重要的青年数学家之一,并在一流名校拿到正教授职位。B哥性情不改,依旧谦和低调,一幅中年理工屌丝造型。几瓶啤酒下肚,老哥们儿打开话匣子,我自然问起A弟近况。B哥的回应让我大吃一惊。

在北美S校,B哥和A弟在同一位美国教授门下学习。入学不久,美国教授对B哥说,A弟是他教过的最“笨”的博士生。B哥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呢?美国佬的眼睛是不是长到脚后跟上了?经过长久的观察,B哥对教授的判断佩服得五体投地。A弟特别擅长解决容易解决的问题,其他人能在二十分钟之内解决的问题,A弟都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解决;而其他人无法在二十分钟之内解决的问题,A弟则永远无法解决。不幸的是,数学家所面对的问题极少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解决。于是,A弟几乎在一夜之间从巅峰跌入深谷。在研究生阶段之前,他所向披靡,几乎没有什么问题挫败他;而在进入研究生阶段之后,他满目荆棘,几乎没有什么问题被他征服。命运就是如此残酷。A弟跌跌撞撞地拿到博士学位,已无心在数学界恋战,在校园周边找到一个程序员的职位,从此与学术绝缘。

为什么会这样?我百思不得其解。B哥说,他也困惑许久,终于想通了。A弟原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完全被奥数训练废掉了。奥数是一种畸形的竞技训练,专门教学生以固定的“套路”发现“美妙”的解法。所有的奥数问题具有这样的共同特征:一个表述简练的问题,其答案隐藏在有限的几条可能路径之中,应用为数不多的一些方法,一定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找到“美妙”的解法。A弟是应试天才,完美地掌握了对付奥数问题的全套武功,但是他的武功仅限于此。一旦他面对的问题不存在“美妙”的解法,一旦问题不能在二十分钟内搞定,他就束手无策了。简单地说,奥数赛场把他锤炼成一个“短跑”健将,短途冲刺能力已炉火纯青,但是学术研究恰恰是“长跑”项目,最重要的是绵绵不绝、汩汩而下的持续力,根本上不适合他。

B哥和A弟的后半程让我唏嘘不已。我少年时也是奥数选手,与A弟同龄,长A弟一届。与B哥和A弟不同,我生长在偏远落后之地,我的老师都未曾接受严格的数学训练。我鬼使神差地“捡”到几本奥数书,稀里糊涂地一顿埋头苦练,独自练成一套“野球拳”,然后就上场参赛,竟然在初级赛场上做出了几道题,让我的老师欣慰不已。当然,我早早地在预赛中被淘汰,比A弟差几条街的距离。

与B哥重逢之前,我经常感慨自己“被小地方耽误了”。我经常这样意淫:要是我少年时得遇名师,定能在国际赛场上摘下一金半银,从此少年得志,一片坦途,不似今天这般,困在这所“争创一流”的学校里,每日与种种考核数据纠缠撕扯。现在我突然明白,命运对我何等眷顾。我少年时“学”奥数,但并没有人“教”我。在“学”的过程中,我收获了巨大的喜悦,并且积累了一点点让我终生受益的能力;而正是因为没有人“教”我,使我躲开了A弟深陷其中的陷阱,我没有如A弟一般被“高效率”的训练所扭曲和败坏。

酒局之后,那一夜我睡得酣畅香甜,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2.奥数博弈

国际奥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肇始于年。根据组委会官方网站公布的数据,中国参赛30次,战绩辉煌。年首次参赛时仓促上阵,成绩不佳,其后19次排名第一,7次排名第二。也就是说,获得冠军的频率高达63.3%,亚军频率23.3%,只有13.3%的频率跌出前三名。

前苏联解体前参赛29次,其中14次排名第一,7次排名第二,3次排名第三。获得冠军的频率高达48.3%,亚军频率24.1%,只有17.2%的频率跌出前三名。

我们的屌丝邻居北朝鲜同样战绩不俗,参赛28次,其中1次排名第一,2次排名第二,3次排名第三,只有9次排名跌出前10,换言之,只有32.1%的频率跌出前十名。

美国虽然是超级数学强国,奥赛成绩却差强人意。参赛41次,其中5次排名第一,11次排名第二,12次排名第三。获得冠军的频率仅12.2%,亚军频率26.8%,而跌出前三名的频率高达31.7%。

如果奥数赛场上的成绩可以准确地反映一个国家的数学发达水平,那么一个确切无疑的结论就是:中国是绝对的第一强国,其数学实力甚至超过了所有其他国家的总和;而前苏联是绝对的第二强国,其数学实力超过了除中国以外的所有其他国家的总和;北朝鲜是一流强国;美国的数学实力仅仅略高于北朝鲜。

当然,没有人会天真到相信以上结论,除了深海带鱼养殖专家。所以我们的结论是,奥数赛场的成绩与国家的数学实力无关,完全无法反映一个国家的科技实力和文化教育水平。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解释的是,为什么在赛场上大出风头的是社会主义铁三角?究竟是什么机制使得这三巨头打得那些超级数学大国抬不起头,睁不开眼,找不着牙?答案很简单。

年冷战正热,苏联及卫星国举办的首届国际奥数大赛是一盘大棋中的一个局部。苏联热切地希望向国内外证明,自己不仅代表了全人类的正义事业,而且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代表了先进的科技和文化。根本而言,可行之路无非两条,一条是困难的,一条是容易的。

困难之路是,真实地提高经济水平,真实地提高国民的福祉,真实地提高科技和文化水平,当然,这条真实之路是苏共力不能及的。既然这条真实而困难之路行不通,可选择的就只剩下容易的一条,即在无法提升真实水平的前提下提升各种指标和数据。

在理想情况下,各种指标和数据的功能在于反映真实水平。例如,在经济方面,GDP数据“应当”反映经济发达程度;在体育方面,奥运会成绩“应当”反映国民身体健康程度;在基础教育方面,奥数比赛成绩“应当”反映后备科研实力;在科技方面,学术论文发表数据“应当”反映科研实力;在舆情方面,民意“应当”反映民心的和谐程度;等等。但是,一切指标和数据都是可以“制造”出来的。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政府一旦下定决心倾全国之力“建设”各种指标和数据,种种不可理解的局面就以荒谬的方式成为现实。

正如体育领域的奥运会是美苏大博弈中的一个子环节,基础教育领域的奥数也是冷战的一个子战场。苏修采取了高效率的方式对“天才”少年进行优选和强化训练,而美帝受体制的限制,无法以同样的方式与苏联争衡。搞一个登月计划已经是美帝动员能力的极限,制度落后的原因导致节节败退,相反,苏修在制度自信之下高歌猛进,独领风骚。如前所述,苏修获得冠军的频率是美帝的4倍,而美帝跌出前三的频率是苏修的2.4倍,差距巨大。那么,是什么样的“制度优越性”令苏修胜得如此风光?很简单,举国体制。

天朝当然不屑与一修一帝争衡。当年狄酋赫鲁晓夫冒犯太祖天威,自绝于天朝,却使得苏修美帝在天朝缺席的情况下一决雌雄。英雄不出,竖子成名;倚天不出,鼠辈横行。苏修傲视寰宇,夜郎自大,NB到了极点。

太祖过世后,邓总师接盘,睡狮打了一个哈欠,徐徐醒来。年,天朝临幸洛杉矶奥运会;年,天朝临幸约察奥数竞赛。自此,戎狄夷蛮始知天外有天。

请注意这两个年份,天朝几乎同时决定参加体育界的奥运会和文化届的奥数竞赛,这暗示,我们是以完全相同的纲领和逻辑加入这两个赛事的。在奥运会上,我们曾经获得金牌总数第一名,以天朝的社会动员能力和参赛机制估算,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将频繁地占据第一名的位置。而在奥数竞赛上,如前所述,我们早已一统天下。遗憾的是,正如奥数成绩完全无法反映一个国家的数学实力,奥运会成绩也完全无法反映一个国家的体育发达水平。广而言之,我们的GDP全球排名已经达到第二,稳居第一指日可待;我们的SCI论文全球排名情况同样乐观。但是千万不要太乐观!因为这些指标和数据都是可以制造出来的,而且事实上也是制造出来的。

收拾人心难,而制造舆情易;构建良好社会难,而粉饰和谐盛世易;澄清吏治难,而打虎灭蝇易;发展经济难,而整顿股市易;振兴产业难,而论证战略易;繁荣学术难,而生产成果易。难易之间,我们当然选择了容易的路——人性使然,国情使然,制度使然。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应当感谢奥运会和奥数竞赛,因为这两个赛事使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自我观察。

二十年前,谢军与苏珊·波尔加决战哈恩,大波折桂而去。这辉煌一战原本是弈林盛世,鬼使神差地竟然变成一场撕逼大战。大波把这一战描绘成小女子单枪匹马挑战邪恶的东方专制主义集团,而谢天后以一封气急败坏的战书回应:有种单挑,每种闭嘴!最初品评这场口水大战时,我视大波为碧池,后来对“举国体制”这四个字有了一点点反省,才看清楚这小棋盘背后的大棋盘。所谓的举国体制,不过是倾全国之力制度性地CNB。象棋也罢,围棋也罢,奥数也罢,奥运也罢,都是举国体制之下的小盘面。是的,天朝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这盘大棋造就了无数英雄。前有容国团、聂卫平、李宁、谢军,后有刘翔、孙杨、宁泽涛,当然还有19次摘下奥数团体金牌的几百名数学神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金灿灿的数据和指标造就了一片辉煌的盛世图景,而这“成功”背后怎么会没有代价?这一枰宏伟的棋局要吸干千千万万枚棋子的精髓,其中寥寥数枚留下了名字,而我们竟然称之为“英雄”。

拉里拉杂地一阵子分析,核心其实一句话:奥数成绩不是NB,而是CNB。其他数据和指标也一样。

一个人CNB没什么了不得,而倾全国之力制度性地CNB就不得了。轻点吹吧。

3.奥数训练

这些年,经常有同事和朋友请我辅导孩子奥数。在与B哥重逢以后,我对奥数深恶痛绝。我诚恳地向这些家长解释奥数的荒谬和危害,力劝他们让孩子远离奥数,但是少有人听得进去。他们都有过人的才智和见识,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建树不凡,但是在教育自己下一代时,老实说,他们的高明程度无异于常人。碍于情面,我教过几个孩子,再次切身感受到奥数的厉害。

无一例外,这些孩子都非常聪明。这不奇怪——只有最聪明的孩子才会坚持学奥数(准确地说,是被家长坚持。)他们都有过人的智力,而且在专注力、精力和荣誉感方面远胜常人。这些都是宝贵的品质。让我唏嘘的是,他们已经被奥数训练败坏了。

他们经常能迅速而准确地解出我的问题,但是当我问他们是如何发现解法的,他们一脸茫然。我对这种情况困惑不已,后来终于发现了机理。他们面对问题时,第一反应是猜测出题者的思路。出题的套路非常有限,而他们有非常好的智力,对各种应对技巧烂熟于心,所以经常轻易地发现解题路径。然而,他们的能力仅限于解决这种“人为”设计的“难题”,而实际的数学能力无异于普通少年。他们既不长于细致绵密的推理,也不长于宏观统和的洞察,他们只是善于解题。

解奥数题的过程类似于寻宝或密室逃脱的游戏,解题者的任务是发现隐藏的线索,循着这些线索走向预设的终点。解题所需的种种工具在教学大纲之外,但是可以通过强化训练让选手掌握。这些工具原本是才智过人的数学家发现的,精细而踏实地学习和研究这些巧妙的工具原本是非常有益的教育环节,但是奥数专家在训练学生时,出于教学效率的考虑删除了这个最有益的教育环节,集中精力训练学生应用工具的能力。在训练者看来,只要学会如何使用工具就足够了,而理解这些工具是困难而缺乏效率的。于是,学生学会了挥舞这些工具解决问题,正如马其顿步兵方阵中的士兵挥舞长枪,按照几个规定的套路向几个固定的方向刺杀。士兵的训练只限于学习几个姿势,而从来没有机会演练全套的武功。这种训练只能造就解题能手,代价却是,学生再没有机会体会数学的魅力和探究的乐趣。

奥数题的特征是,解法隐秘但并不繁复,论证路径曲折刁钻但并不困难,解题工具奥妙但并不需要理解。一个原本资质良好的少年,在经过严格训练之后,可以在数学才能并不真正杰出的情况下获得惊人的解题能力。然而,一个解题能手在进入实际的学术研究时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烂熟于心的种种套路没有用武之地。A弟所遭遇的就是这种困境。不难理解,天朝出了那么多的奥数“天才”,却依然是一个数学弱国。

4.奥数之后

朋友问我,既然你说奥数是错误的(或者说现行的奥数训练是错误的),那么,什么才是正确的呢?如果我想开发孩子的数学才能,如果我想培养和造就数学天才,什么才是正确的路径呢?你仅仅批判了奥数的荒谬,但是你能不能给点建设性的意见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奥数专家,甚至不是职业数学教师。我只是一个昔日的三流奥数选手,一个始终喜欢数学的业余爱好者。我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数学天才。B哥是卓越数学家,但是没人把他当作数学天才,包括他本人。相反,我认识几个“明日之星”和“昔日神童”,他们曾被认定为“数学天才”,但是他们都没有成为数学家。对于数学研究来说,“天才”与否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持久的专注力。

如果某个家长希望培养孩子的数学才能,我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不过是一句老生常谈:“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需要特别警醒的是,这是一种“自内而外”的驱动力,是发自孩子内心的对数学之魅的迷恋,而非奥数教练的谆谆教诲和家长的坚持和推动。这种兴趣的唯一来源是,孩子在学习过程中收获的真实的快乐。这种兴趣只能是“被动地”发现的,而不能是“主动地”刺激和培养的。如果你在孩子身上确实发现了这种兴趣,我要恭喜你,而你所需要做的不过是鼓励、支持,以及耐心地等待其自然发酵;相反,如果你在孩子身上没有发现这种兴趣,这也不是坏消息。作为一个家长,你所能做出的最坏的决定就是把孩子交给某个奥数班,因为一个原本有数学兴趣的孩子会在奥数训练中丧失对数学的喜爱,而一个原本没有数学兴趣的孩子会在奥数训练中收获巨大的挫折和持续一生的对数学的厌恶。

与数学能力相关的另一重要因素是专注力。很多家长已经意识到专注力的重要性,他们正确地发现,专注力于对于学习一切学科都是重要的。遗憾的是,他们通常从培养专注力的目的出发,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些年,有很多朋友请我教孩子下棋。我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最近几年,家长们对于下棋的“兴趣”已经逐渐超过对奥数的“兴趣”。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让孩子学下棋?答案惊人地一致:培养孩子的专注力。这又是一个令人苦笑的决定。从经验观察的角度说,棋手确实表现出远胜常人的专注力,下棋与专注力正相关。但是要点在于,二者的因果关系与家长的理解正好相反。真实的因果关系是,一个少年原本有良好的专注力,这个因使他善于和乐于下棋,结果成为棋手;而家长误以为,自己的孩子专注力不足,让他学棋就可以培养专注力。这好比韩少功《马桥词典》中的一个故事:一个渴望成为牛人的年轻人发现,县里的牛人有一个共同特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二胎,于是自己也生二胎,并相信自己因此成为牛人(当然,这是计划生育政策松动之前的故事。)我们很容易理解这个故事中的因果倒置:牛人有特权,因此而生二胎,而年轻人误以为,因为生二胎,所以成牛人。

每个孩子都会专注于某样东西,但是未必是下棋。如果孩子专注的东西恰好是下棋,那么送孩子下棋也许是正确的决定,但是这种概率是很小的。如果孩子对下棋本无兴趣(这种概率非常高),此时下棋的功效与奥数训练无异。其实,专注力与体力正相关,与心情愉悦正相关。让孩子在运动场上疯玩疯跑,让孩子玩自己喜欢玩的游戏(通常不是下棋),比让孩子下棋更有效。

我知道,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对于以上建议会失望,因为这些“建设性”的建议其实没什么建设性。我的要点是,“成龙”与否不重要,快乐的童年很重要。而且,吊诡的是,快乐的童年与成年的成功正相关,而高效率的早年训练(包括下棋和奥数)与成年的成功也许负相关。

许多家长会这样回答:我对举国体制没兴趣,对奥数政治化没兴趣,对国家战略和大国博弈没兴趣,对空洞的教育理念和教学原则没兴趣,所有这些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只关心自己孩子的福祉和未来。如果奥数训练对我的孩子有好处,我干嘛不送孩子学奥数?

我承认,这是值得尊敬的务实态度,但是这种态度基于对奥数训练的根本误解。根本而言,奥数训练依然是“填鸭式”教学,与传统教学法并无差别,只不过训练内容是针对赛场特别定制的,教学对象是特别甄选的。这种训练以比赛和获奖为唯一目的,一旦比赛结束、奖牌发完,选手们的热情就会迅速消失,而他们在训练中掌握的那些工具和方法也会尘封。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严酷训练的收获是什么呢?

某些凤毛麟角的学生会收获对数学的终生热爱,会在这个过程中收获巨大的审美愉悦,但是这种比例是非常低的,而且这些收益恰好在家长的预期之外。家长们所预期的收获恐怕仅在于:1.在残酷的高考或中考中加分或保送;2.培养和提升孩子的数学才能;3.如果运气好,孩子会成为卓越的数学家。

对于第一个期望而言,多数家长已经意识到,能够获得加分的学生比例不足万分之一,而且,随着政府教育政策的调整,这个比例会进一步地剧烈下降。

对于第二个期望而言,我相信,多数家长误解了“数学才能”的含义。真正的数学才能在于以自己的知识解决自己面对的实际问题(包括生活问题和学术问题)的能力,例如,面对一个实际问题,高效率地寻找关键因素,搜索和获得各种资源,制定策略,调整目标,等等。这些能力是奥数教练们不感兴趣的,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赛场上的成绩。况且,教练本人通常在这方面缺乏能力,他们仅仅擅长培养比赛选手,他们只是填鸭式教育中的一线饲养员,他们的职位——教练——就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能力。

对于第三个期望而言,中国在奥数赛场上的辉煌战绩和落后的数学研究水平已经充分说明,奥数训练与培养数学家无关。对于学术研究来说,最核心的能力是长期的专注力。数学家需要自内而外的强大驱动力,需要自发地寻找、确定和调整研究目标,需要和学术共同体高效率地互动,需要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开发工具和开创方法,需要面对尚无解法的问题,需要长时间地坚持并克服挫折。奥数训练和这些能力并不正相关。相反,奥数训练要求强大的“短跑”能力,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克服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克服的问题,需要处理已经存在解法的“整齐”的问题,需要应用既有的自己未必理解的工具,需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仅在已有的武器库中寻找合手的工具。显然,这种训练不是在养成,而是在破坏一个潜在数学家的才能。

奥数的鼓吹者热衷于鼓吹几个成功的案例,某某人曾获得奥数金牌,后来获得菲尔兹奖,等等。需要注意的是,拿得出手的名字不过聊聊数人,而且没有一个人是中国的奥数训练生产线的产品。我们的大机器已经运行了30年,训练了成千上万的选手,夺得块沉甸甸的奖牌,仅金牌得主就有人——令人汗颜的是,这些“昔日神童”中有几人成为杰出数学家?我们迄今仍在等待0的突破。

仅就“夺取奖牌”、“为国争光”的目的而言,这部大机器空前成功。刨除年首次仓促参赛不计,我们累计派出名选手,其中仅1名选手未能摘下奖牌。在全部中国选手中,79.3%夺得金牌,17.2%夺得银牌,2.9%夺得铜牌,总体获奖比例是惊人的99.4%。年我们“痛失”团体金牌,但是全部6名参赛选手依然摘下4金2银。何等“辉煌”的伟业!但是,与这些“昔日神童”日后的尴尬表现相比,这辉煌是何等严酷的讽刺!

我想请每一位计划送孩子学奥数的家长注意如下事实:中国选手中有人未获得奖牌的情况,年以后从未出现;中国选手中获得金牌比例低于1/2的情况,年以后从未出现;在连续27年的时间里,中国选手中获得金牌比例低于2/3的情况,仅仅出现过两次。您如何解读这些数字?莫非中华民族的数学基因举世无双?莫非中国的基础教育水平独霸全球?接受这种结论需要难以置信的天真。惟一合理的解释是,早在年,我们就已经成功地“破解”了奥数的竞技机理,掌握了取胜的整体“套路”,并且针对性地制造了一部超级机器,大规模、高效率地“生产”奥数天才,而生产工艺的核心是“填鸭”——把精心提炼出来的“套路”填充进精心遴选的空心鸭子的腹腔。是的,您的孩子将是其中的一只。如果您把自己的孩子作为原材料塞进这台超级机器,您将收获些什么?

奥数训练是畸形的训练,其残酷程度可以与体育赛场上的举重、体操等相比。在这些体育项目中,运动员的身体会在训练中遭受严重损伤,凤毛麟角的几个高水平运动员可能获得高额回报,但是绝大多数会带着伤病退役。奥数训练会造成类似的效果,只不过伤病是隐蔽的。我的幸运在于躲开了奥数训练的陷阱,但是在我目力所及,仍然有不计其数的美质少年遭受摧残,各种奥数训练班仍然大行其道,众多奥数名师依然炫耀教学成效——这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

这是一篇扒奥数内裤的文章。奥数于我有恩无怨,在学习奥数的过程中我收获了无尽的快乐。但是我还是要写下这篇以怨报德的文章,只是为了劝告那些送孩子学奥数的家长。奥数训练——以及奥数成绩——可能会有一些功利上的短期好处,长久而言,得不偿失。

泉蒙读书会成立于年4月,是一个有志于民间教育的公益团队。泉蒙以中国乡村地区为主要工作范围,以乡村青少年为主要服务对象,以在乡村地区的学校建立泉蒙图书馆群为主要工作方式。我们希望通过长期而持续的努力,能够借助图书馆群改良这些地区的文化生态与土壤,为这些地区的青少年提供有活力、有趣味的精神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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